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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謀愛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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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香彌漫滿室,沈穩而熨帖,如一壺深埋土中十年的女兒紅。

她悄無聲息地走近,走近,最後停在他身側。她知他睡著了,這人一直有午間小憩的習慣。

輕輕地,她為他搭上一條薄被。他是不會著涼的,這個已經仙術大成的男子……但她這麽做,似乎他就多了些許人間煙火味。

花曉喜歡這種煙火味,披著薄被的他望之如平凡男子,無需仰望,能夠親近……

她的唇動了動,卻未發出聲音。

若有人懂得唇語,便可認出那是“師傅”二字。

榻上的男子合著眼,神情溫和安詳,如靜謐流淌的月光。她定定地望著他,室中很安靜,她只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。

仿佛著了魔似的,她又貼近了些……微俯下身,溫熱的唇觸上他微涼的唇角。

幾聲清銳的鶯鳴驟然穿入室內!打破一室迷亂。

她一震,迅速起身,如做壞事被人撞破一般惶惶,瞄了眼男子,見他面色如常地閉著眼,方籲口氣,匆匆掀簾離去。

腳步聲遠去,紛亂的竹簾漸漸恢覆原狀。

榻上的男人緩緩睜開眼,眉心微蹙地望著猶在微顫的門簾,而後慢慢地,變成了面無表情。

【壹雨水】

“李姑娘人長得標致,女工更是十裏八鄉數得著的,多少人擠破了頭想娶她,可人家姑娘人美眼光也高,挑挑揀揀這些年,一不留神竟拖到了二十歲。李老爺正愁著呢,可巧公子你就出現了。”媒婆笑得臉上兩坨胭脂都似開了花,“李家人說了,聘禮不要公子您出一兩銀子,只求你好好待人家姑娘。禮堂什麽都是現成的,只要您點頭,三日後就可以成親!”

白月靜靜聽著,看她說得口幹舌燥,還頗體貼地遞過一杯茶。

媒婆唱個喏,接過喝了,抹抹嘴繼續游說。後堂傳來重重的腳步聲,白月眼底微動,臉上卻不露聲色。

竹簾被掀開,發出的聲響引得媒婆轉頭,這一看之下她的眼都直了。

她保了十幾年的媒,見過的閨秀著實不少,卻沒一個趕得上眼前這位小姐的。

少女輕啟口:“李姑娘真那麽好?”

媒婆一楞,忙應:“是,是。”有心誇耀幾句,奈何眼裏正裝著人姑娘的倩影,那些天花亂墜的話便再說不出口。對著天仙讚凡姑,這需要非一般的厚臉皮。

媒婆定定神,瞧這姑娘也就十二三歲的模樣,猜她應是白月的妹妹。

可兩人長得卻不像呢……除了都美得不似凡人這點。她正嘀咕著,只聽少女道:“她女工很好?”

媒婆一怔,連連點頭,正要說什麽,卻見少女鋪開一塊三尺見方的綢布,飛針走線,她甚至還未及看清她是如何動作的,大紅綢布上便出現一對栩栩如生的彩鳳。

媒婆張大嘴,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,只聽少女又冷笑一聲:“‘一兩銀子不要’?”她轉身回後堂,不一會兒抱著一個描金箱子出來,當著媒婆的面打開。

滿箱珠翠,拳頭大的金元寶被隨意堆在箱角,金玉的光芒幾乎灼痛人眼。

這一箱,足能買下一個不小的城鎮。

媒婆呆住,這時她終於註意到美姑娘的表情絕稱不上友善。

少女冷哼:“若那位李姑娘的繡工能趕上我的一半,或有這箱子一半值錢的彩禮做嫁妝,再來找我師傅說親。”

媒婆尚未回神,只聽得一聲“送客”,再眨眼,自己已在門外。

廳內,白月輕嘆:“你性子太急了些。”

花曉不以為意:“誰叫她嘮叨個沒完。那位李小姐連我都比不上,還想來做我的師娘。”她換了副神情,笑瞇瞇地靠過去,“師傅,徒兒這麽認真給你把關,感動不?”

白月望著她,她笑眼彎彎與他對視。他輕聲道:“曉曉,我不可能一直陪著你。”

花曉一僵,很快若無其事地回答:“我知道,師傅說過我們的師徒緣分只有五年。”

她八歲遇到他,拜他為師;十二歲時,他趕她走,理由是他們之間的緣分天定只有五年。

“你今年十五了。”他沈吟,“明年……”

“師傅!”第一次她打斷他的話,“徒兒還有很多事不甚明了,需要師傅教誨。”她眼神懇求,“讓我再多留幾年……好不好?”

他頓了頓,“三年前你也是這麽說。”

她笑得勉強:“師傅記性真好。”

“曉曉,”他緩緩道,“扔了凝顏丹罷。”

她驚愕:“師傅——”

他摸摸她的頭,他已許久未對她這般親昵,即使她的外貌始終保持在十二歲女孩的樣子。

“夜裏很疼吧。”他的聲音很輕,“骨頭的生長被丹藥抑制著,很疼不是麽?”

她莫名地紅了眼眶,卻倔強地搖頭。

用藥物讓自己永遠像個小孩子,裝作天真孩童以避開世人懷疑窺探的目光。這幾年她的靜止的身高昭示了一切,他不是不知道她瞞著他在作甚,但他默許了。

他知道她服了讓人停止生長的凝顏丹,而她知道他清楚自己服了丹藥的事。

彼此心照不宣,卻從不挑破。因為挑破的後果太嚴重,連想一想都會發痛。

“以前是為了堵住悠悠之口,但如今不需要了。”他語氣淡淡,宣布對她的判決,“過了驚蟄,你就離開吧。”

五日後,細雨中,花曉與白月回到崆谷。

【貳 驚蟄】

花曉在崆谷住了五年。三年前白月帶她走出崆谷,走過人間數十個城鎮村郭,大多時候走馬觀花,偶爾遇見風景極好的,她軟聲央他多住幾日,他亦從善如流。

有時一住,就從初春直到青杏結滿枝頭。

花曉一度以為,他已忘記那個“五年師徒”之說了。

十三歲生辰那日他冷著臉趕她走的一幕鮮明如昨,她在他房外跪了一天,次日他出來,扶起她,深深嘆息,終於還是沒再逐她離開,卻也沒說讓她安心從此住下之類的話。

就這麽拖著。

而現在他說——

“過了驚蟄,你就離開吧。”

術法籠罩下的崆谷永遠四季如春。

花曉坐在溪邊,想著回崆谷路上這幾日他態度淡漠,對她的疏離明顯到她無法自欺,教她的心冷了又冷。離驚蟄只有幾日,他卻連一個笑都吝於給她。

他鐵了心不再縱容她了。

她的目光空茫茫的。坐得太久,臉頰被風吹得冰涼,她站起來,慢慢沿著小徑回到大殿。在殿門前,她聽見一個陌生的男音:“你還是這樣,做什麽都慢條斯理的。”

她一怔,向殿內望去,只見殿中站著一個從未見過的男子,器宇軒昂,額頭中間豎著一目。

額間一目的……楊戩?

男子也發現了她,目光轉向白月:“她就是花曉?”

花曉望向白月,只見他一言不發,神色難辨。楊戩虛咳一聲,白月緩緩舒了眉,道:“曉曉,來見過二郎真君。”

她依言上前,施了一禮。偷眼覷白月表情,卻見他臉色大不似這幾日冷漠,吩咐道:“我與真君有些話說,你且去。”

花曉一喜,看來故友到來讓師傅心情大好。瞧師傅神色,沒準她能趁他心情不錯,讓他放棄那個可惡的“五年緣分”說。

總之,先把楊戩留下,再徐徐圖之。

這客留得出奇容易,她略略一提楊戩就同意了,倒是月白在一旁蹙眉,不知在想什麽。

後天就是驚蟄,花曉思量著這幾日師傅對自己的態度,心中忐忑不安。

楊戩在時,他對她尚有幾分親切;可一旦在楊戩視線外,他臉上就只餘冷峻。

花曉又是酸楚又是疑惑,決定從楊戩入手,側面打探一下師傅的心意,結果這幾日常出沒於花塢的楊戩,這會兒卻不知去了哪裏。她正沮喪著,忽見石桌上的石雕擺件,通體的墨綠不知何時已化為綺麗七彩。

寄語石現彩!

花曉喜出望外,顧不得想這石雕為何偏巧在此時生了變化,急急揣了回房。

寄語石能記錄發生的事,未使用前為黛色,錄下聲像後則呈彩色。

謹慎地在房中布下隔音結界後,花曉依“輕重輕”的次序,屈指向石雕的頂部敲了三下。

石中射出數道寸長綠芒,接著裂成兩半,裊裊青煙逸出,在空中漸漸化開,煙霧中隱約現出兩個人影來,有人聲自霧中傳出。

“你近來的舉動讓娘娘頗為不滿,她懷疑你有意拖延。”

——是楊戩的聲音。

“是她太心急了。”清風般的男音。

師傅!花曉凝神傾聽。

“娘娘已下了最後通令,立夏之時必定要看到她在怨憤痛苦中死去。”

那邊頓了頓,“我自有分寸。”

花曉不由得皺眉。

師傅的聲音她決計不會聽錯……可他們這是在說什麽?

影像越發清晰,她睜大了眼。

沒錯,那兩人,一個是楊戩,一個是……她最敬愛的師傅。

楊戩道:“原該在她十三歲時就開始,只因你說待她更加依賴你後再進行將事半功倍,娘娘才又等了三年,倘若這次的結果她不滿意,即便是你,面對她的報覆也難免頭痛。你既已接下這份委托,便索性早早了結了,他們歡喜,你也還了天庭的人情,豈非皆大歡喜?”

白月看來有些煩躁,“究竟她犯了哪條天規,六世償還仍不夠,第七世也要飽經苦難?”

“這件事上面壓得很嚴,我也不甚清楚。”楊戩微皺眉,又舒展,“無論有何內情都不關你我的事,照他們的意思做就是了。你先前都做得很好,這幾日我暗裏觀察,花曉全然不通世事,半點心機也無,丟到人世去,沒了你的庇佑,我再安排幾個人,教她遭受背叛、恐懼、仇恨,最後在百般苦楚中死去,這差使就算完成了。”

白月面沈如水。他一言不發地坐著,握著茶杯的手摩挲著杯壁。花曉知道這是他思索時習慣的小動作。

楊戩瞇起眼:“你莫不是舍不得?”

白月不應,緩緩舉杯,啜了口茶,狹長的眸子遮在羽睫下。

看著他的動作,花曉明白他已有了決定,她屏息望他,心裏有個令她戰栗的預感,卻又忍不住向反方向期待。

“楊戩,你在試探什麽?”白月嘴角一哂,“我早已決定,驚蟄一過,就讓她離谷。”

她身子一抖,一陣目眩,只恨耳中仍傳來他冷漠的話語。“你可以離開了,去準備接下來的事罷。”

楊戩笑起來,“與你共事,果然最省心。”他整了整衣褶,轉身走出幾步,忽然回首道:“我倒有些可憐那丫頭了,如果當初把她交給別人,今日說不定還能逃過一劫——”他停了停,又搖搖頭,“不,大抵是死得好受些罷了。”

【叁春分】

一切至此結束,青煙散去,兩個影像皆化作虛無。

室內夜一般寂靜。

花曉腿一軟,癱坐在地上。

呆呆地看著已變得灰白的寄語石,她腦中一片空白。

她伸手環抱住自己,拼命抑制不能自已的戰栗。

“不……”她磕磕巴巴的,“師傅不會這樣的……他不會這樣的。”

像是從句話中獲得了勇氣,她慢慢鎮定下來,撐著地面緩緩站起來。

她又喃喃地重覆了一遍,然後放大聲量,“師傅不會這樣的!”

花曉重重地點頭,忽地瞥到地上灰白色的寄語石。她拾起它,用力攥住,用盡全力地攥著……直到它變為一把白色粉末。

她扯開一個笑,將灰狠狠一撒,而後步履虛浮地走開。

次日,見到楊戩與白月,花曉控制著表情,與他們說話。

可是,就算她竭力將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忘記,她卻無法忽略楊戩月白兩人數次暗裏交匯的目光,那些意味深長的眼神……

原來自欺欺人這麽難。

最後,楊戩說他要告辭了。

她同師傅將楊戩送至崆谷出口。

他們一齊目送他離開,她看著楊戩的身影消失在天際,想起後天就是驚蟄。她略一側目,就看到白月若有所思的臉。

心上猛地一酸。

別讓我失望……師傅。

不論你之前做了什麽,只要你不趕我走……那麽,那件事我就當從沒看到過。

紅杏迅速從星星點點,開滿整個崆谷。花曉立於廊前,看著滿園絢爛的紅,覺得這世界或許還不算太壞。

今日是驚蟄後的第三天。

花曉端了甜湯,送至月白的書桌前。

“師傅,喝點湯再看吧。”

自她十歲發現自己的廚藝天分,就時常鼓搗了佳肴送來給他品嘗。白月跟本不必進食,但因不忍見她失意的神情,所以以往都會吃幾口,表揚幾句。

“放著吧。”他說。

她乖乖放下,正要離開,卻聽他喚:“曉曉,你過來。”

她身子微微一抖,卻仍依言過去。他點下最後一筆,擱下筆,擡眼看她。

花曉覺得自己又要發抖了,定定心神,笑道:“師傅可是有話要教誨弟子麽?”

“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師傅麽?”他語氣不冷不熱,“我說過什麽你何曾放在心上。”

她臉色一變,“師傅——”

“我讓你驚蟄就走,如今驚蟄過幾天了?你是要我用掃帚親自趕你?”

她一咬牙,恨道:“師傅這般急著趕我走,莫不是嫌徒弟待在這裏礙了某些見不得光的事麽?”說完這句,她緊緊盯著白月,卻見他連眉毛也沒動一根,漫不經心的樣子:“哦……難得你也有開竅的時候。——那塊寄語石,果然是你拿走了。”

“我是拿了!若非那塊寄語石,我還蒙在鼓裏!”少女眼中有受傷的霧,“師傅,就算養條狗,養了八年都會有感情,你就沒半點舍不得?”

花曉以為自己激動得什麽都聽不見了,但下一瞬,她卻分明聽到他說:“我自然是舍不得的。”

她楞住。

“正如你所說,即使是一條狗,養了八年,也養出感情來了。”他嗤一聲,“將自己比作狗,虧你說得出口。二郎真君那邊我已經布置好了,他以為你將去南方。你出了谷,往北走,就不會遇上天庭的人。”

他將一條銀色手鏈丟給她,“戴著,它可以隱藏你的氣息。”

事情這樣峰回路轉,讓花曉有些反應不過來,她捏著那條鏈子,半晌才訥訥道:“你不是要……趕我走?”

“我是要趕你走。”他神色認真,“你出了谷,就再別回來。——也罷,說了你也不聽。我等你走後便封谷,省去許多麻煩。”

她一驚:“為什麽?既然你決定幫我,為什麽還不許我回來?”

“幫你與不想見你是兩件事。”他微微蹙眉,一副厭煩的模樣,“我已受夠你的嘰嘰喳喳和無理取鬧。不過,我與你總算師徒一場,我不想看你因幾世前的過錯而橫死街頭。”

“我助你逃走,是因為我認為這件事天庭做得過了;我不要你回來,是因為我想清靜地過完往後的日子。你走後,天庭必定會時時派人來崆谷尋你,若你還懂得顧念我這個師傅,不想我因放走你而受到天庭的責難,就別回來。”

這是花曉聽到白月說的最後一句話。當她自昏迷中醒來,發現自己已身在崆谷千裏之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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